春翌
作者简介:罗睿沣,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学院 2019 级本科生。
一
三月下旬的北京还落了一场春雪,谁知四月太阳便晒了一整月。月底病毒突袭,于是只能被封在巴掌大块地方。几乎每天在炎炎日下排队核酸,久而久之,早晨去排队几近成了一种习惯。因为疫情,劳动节的几日假期被用来完成后续的教学计划,没有一丁点儿放假的气氛。小院的人们迎着三十度的烈日,从飘满柳絮的路上走过,与平日无异。
北京的春天就这样过去了吗?立夏一过,春日的凉爽和明媚或许就这样溜走,随之而来的便是漫长的酷暑。再次相见,便是新的一年了。曾与友人戏称,北京的春秋两季仿佛分别只有一两周的时间。往往正欣赏春景和秋意时,几天的太阳和一场没有征兆的雨就突然改变了季节的轮转。在南方的海洋暖湿气团到达之前,春夏之交是最难熬的时节——火轮高吐,干燥而又炎热。
二
立夏后的第一个晚上,因为燥热而难以入睡。好不容易入梦,昏昏沉沉一二小时继而又清醒。迷糊中,竟听到耳旁有隐约的沙沙声,似寂夜虫鸣,似飒风抚叶……又睡去约莫两三个钟头,醒来已是黎明。窗边俯瞰,楼下的孤灯散发着泛黄的光亮。淅淅沥沥,淋淋漓漓。雨滴落下,积成了一个个小水坑。缺月映照在水里,反射出若隐若现的一丝金黄,与灯的亮色融为一体。
太阳似乎随时就要从地平线升起,可远处的天际还没有褪色的意思。漆墨的天上,还有一颗星星在凝视着大地,有如一只孤独而寂寞的眼睛。打开窗户,空气里已有了破晓时的寒气。深呼吸,竟能嗅到味道,那种干干净净、不带一丝杂质的久违的清新,沁人心脾,润物无声。
天蒙蒙亮了,艳阳高照的蔚蓝色天空一夜间隐没,取而代之的是浓密的灰色层积云。路上的和花园里的满天飞絮也魔法般消失了,路面变干净了许多,“柳絮因风起”变成了“商略黄昏雨”。一个晚上的功夫,好似直接穿过了时空隧道。气温直接少了一半有余,从六月般的暑热回到三月初时的料峭。我重新找出月前放进箱底的风衣和夹克,望着前一天脱下的半袖和短裤,心中有些怅然——春天的尾巴就要结束了,本该是进入孟夏的日子,却又回到冬天了。
恰如北京的初冬:当每一颗雨滴落下时,这个世界好像都会阴冷一分。不同的是,一场春雨润泽万物,终于结束了持久的干燥;而冬日的冻雨只是干冷的点缀,只会让长眠的众生继续沉睡。
三
临近中午,又是做核酸的时间了。每个人都撑着足以容纳两人的塑料伞,在空旷的广场上排起长队。在禁止聚集的日子里,人们站得如此密集。虽说是必要的排队,但也显得有些不成方圆。春末雨水浇灭了拥挤人群本应有的火热,使五月也变得冷清。凭一把伞,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,却躲不过整个夏天的雨季。每个人的思绪似乎都不安分于停留在狭小的伞边之下,也不被囚禁于略显拥挤的广场,而是从雨中逃走,飞到了塞外的草原、江南的流水,回到了南粤的海湾、西蜀的群山。身处霏霏,却又想入非非。
母亲在一家三口的微信群聊里说,成都平原——这个蜀地群丘中唯一的平地迎来了久违的晴天。她和父亲计划约上二三好友,利用周末去往邻市乡间品茗垂钓。二人正欲出发,忽又看到川省新增本土病例。其虽在川东,却又有跨地区流动之虞。为了不给自己徒增隔离、核酸的麻烦,最终选择作罢。申城求学的老友来信说,黄浦江畔的阴雨终于暂时散去,早晨的金光透进了十四楼的窗户。两个月未能离开十四楼,无聊时从阳台上俯瞰,楼下的牵牛花已经含苞待放。再过几周,江南的梅雨又将来临,春日就要逝去了。可楼里核酸结果异常不断,不知今年是否还能亲手抚摸春光。
午后,雨似乎停了,可整个天空却还是深蓝的阴沉。暮春的雨不像仲夏的对流雨那样倾盆、那样来去匆匆,而是一丝一丝地慢慢落下,停的时候也悄然无声。不似秋雨的沉闷,冬雨的冰冷,春雨如烟、如雾,像是大自然的幕布。一场雨落下后,总是淡淡的、蒙蒙的,万物都若隐若现。数百亩小院如是,京郊良乡如是,锦官城草堂檐下如是,苏南周庄乌篷船边亦如是。
四
可好像已经习惯囿于这数百亩地之上,无论是锦城、苏南,还是塞外、东海,似乎已成为另一个可望不可及的世界。雨后横倒在路旁的梧桐枝桠已经结上了果实。同是圆球状、表面带刺,要不是一点点还没被风雨吹落的绒毛,我竟差点把它认作了荔枝。可转念一想,在这七百亩的小院,北纬四十度京郊暮春的枝桠上怎会有荔枝呢?在这封控的日子里,就连快递也停了大半。想吃到南方新鲜的荔枝几乎成了奢望,不禁想起东坡“不辞长做岭南人”的句子——同样是被封于域内,不得随意走动。那时的惠州城,恐怕也比七百亩大不了多少吧。若不是一场春雨,只恐是会比岭南更加燥热,可此处的我们为何不能像东坡那样随遇而安呢?
这数年的春天都在北京度过,似乎每年都没来得及好好欣赏春景,春天便像捉迷藏的孩子一样偷偷溜走了。其实还是更喜欢家乡的春雨,滋润众生的同时至少不会如北京这般降温许多,以至于平添增减衣物的烦恼。上一个在家乡度过的春天已是在三年前——那个如今被大家怀念的时候。那时“新冠肺炎”这个词语尚未存在,出门也不用做核酸、戴口罩。似乎已经不太记得前疫情时代的样子了,只有通过翻阅那时的照片,才能暂时唤醒一些当时的记忆。三年来,已然习惯于各种网课、线上会议,甚至用各种软件来消磨一点点逝去的时光。网络似乎成为了我们彼此联系、宣泄情绪、生存生活不可或缺的工具。无论是写论文、读文献、看电视,亦或是与朋友联机游戏,盯着电脑屏幕度过漫长下午成为了一种生活模式。在疫情的世界里,说不定就在某一轮突如其来的封控下开始现实生活中的被动孤独。久而久之,孤独便成为了常态和习惯。而我们对孤独也并不感到恐惧,相反,我们期待与他人在网络上的互动,也渐渐适应虚拟空间里的繁忙。在前疫情时代,身边的朋友时不时选择在假期出游:或寻探秀丽山川,或访谒名家故居,甚至还能一览国外风光。“新冠肺炎”让这一切变得没有了预见性。一轮又一轮的疫情、不断变异的毒株使不出省、不出市成为常态,让大家重新生活于仅限于自己城市的天地。三年过去,人们慢慢疏远了最美的春景,却对线上赏春习以为常。早已忘记上一次在郊外踏春是何时何地,这本该被刻进时间的美好记忆却变得模糊不已……如今被封于校园中,却才尤其梦想去山间春游。虽说七百亩小院的三春也五脏俱全,但终究还是没有“非必要的闲篇”。春日就要逝去,还是将与这季节约定的闲笔留给春翌罢。
五
五月的京城昼长夜短。但阴雨天的傍晚却来得如冬日一般早。傍晚四五点——或许更应称为下午——天色便慢慢转暗了。走在路上才发现几颗雨滴击打在了头发上,离开了两三小时的春雨又折返回来。随着雨刮过一阵春风,虽不如一二月那样刺骨,但也足够让身着春装的路人瑟瑟。雨滴落在路边蜀葵和月季的花瓣上,又一滴一滴滑落到地上,沁润土地里。还是那淅淅沥沥的绵绵春雨,“滴答——滴答——”,掉落到步行者的身上,溶进袖子和衣领里。舒缓的节奏如同忧郁的蓝调,如怨如慕,向人倾诉着暮春的故事。
视野范围内的路灯同时点亮。站在窗边,注视着水滴从玻璃的顶端划下。透过窗户,云层间微微泛出的月光和楼下泛黄的光亮互相照应着,两股光线混合在一起,变得更加模糊了。风从窗缝透进屋子,又带来些许凉意。在屋内,面部没有口罩的遮挡,不禁一阵哆嗦。暮春的微雨本是多么可爱的事情,有雨的夜晚更有一番月夜没有的情趣。可不知为何,似乎始终提不起赏雨的趣致,还一反常态地希望这绸缪的细雨赶紧离开。
又是漆墨的夜空。寂静中,手机一声轻响。低头一看,是明日继续核酸的通知。早起后在雨中排队是一件多么痛苦的事情——还是早点歇息罢,至少还能有充足的精力来应付。不知晴日何时才能来临,何时才能享受那将要逝去的春光。
五月十日
(责任编辑:李 馨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