乱梦:从八十一到八十二
作者简介
李馨,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文学院 2018 级本科生、2022 级硕士研究生,研究方向为近代文学。
小序
疫情期间我生了一种怪疾,每日中午小憩之时常因疲惫而昏睡良久。眼目漆黑中,浑身乏力,四肢常不能动。梦神又常萦绕脑海之中,仿佛魇住一般。不知外人看我瘫倒在床上是何观?于我想来,被蛊在梦里的我本人,却像一个流涎歪眼的弱者,不然何故不能凭着自己的意志从梦中跳脱起来?
昏睡中催着无数梦境,篇篇独立外,竟也有缀连之感。张恨水曾有小说《八十一梦》,中国人喜欢数字九:数字之大者,可代指泛泛。我之梦并未细数,不如一以代之,九九归一,暂借恨水之意,成就这乱梦集序。当日里齐天大圣成为斗战胜佛须经八十一难,我不愿再多经历几场困梦,以此为记,只盼从此长日无事,舒舒坦坦睡上一觉,久不成梦才算自然。
1. 毁灭
夏日烦闷,硕大的乌云压在楼上。我无意识地挪了挪自己的身子,呼吸悠长。
忽有惊雷,訇訇作响,红电炸开天幕。我猛地瞪大眼睛,手指蜷着,脑内空白,灵台中惟留下一句:世界毁灭了。
天际撕开刀锋一样的裂纹:黑的,可天原本就是黑的。黑色的旁边依旧是黑色。所以……
世界毁灭关我何事?我再度闭上眼睛:臭氧层破灭前,我还有几十分钟安稳的睡眠。任他东西南北风,尔等琐事,我自岿然不动。
蓦地一瞬间,我突然想起自习室里自己的考研书。头可断,血可流,考研不能丢。想到世界毁灭之前,别人都有工作、保了研。世界虽已毁,但人家至少在地球散成宇宙尘埃前,是个研究生,因此心中很难平衡。我猛地起了床,穿着破烂的睡衣裙子,顶着一头乱发冲进雨幕中。
水泥路上雨水积片,冰凉地窜进我的拖鞋里,我打着硕大的黑伞疾步前行,看见舍友小 A。
小 A 散漫着一头漆黑长发,举着手机给朋友打电话:“看看,我们这儿下大雨啦……”
我迅速捕捉到关键词,扯着嗓子喊:“你怎么还没跑,这儿要毁灭了!”
她看到我,半晌愣住:“X,你怎么在‘外面’?”
我道:“我去拿我考研书啊,等会儿我就冲到教学楼三层自习室。”
她顿了半晌:“X,教学楼三层改成教室了,贴了封条了,你的书不是早就丢了吗?”
这个消息宛若惊天霹雳,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,蹲在马路牙子上。雨幕倾盆,尽数滚在我的脚下。是我忽略了通知?还是通知抛弃了我?有没有一种可能是,自习室改成教室不会通知我,世界毁灭也没有通知我。
朴素的想法在即将毁灭的世界前显得过分自由,我举着一把黑伞看着空旷的街道。连小 A 的倩影也被雨帘吞噬,我喃喃自语道:“我是小蘑菇吗?世界的尽头没有人,只有听不懂话的小蘑菇。”
或许做一朵小蘑菇就可以漂浮在自由的外太空,对灿烂的星河说一句:
HELLO REAL WORLD!
……
5. 囚笼
我是一只鸟儿。
我想我是只黄色的小鸟,在太阳的照射下像跃动的黄金影子。我用尖嘴敲打自己的囚笼,“促促促,促促促”,半晌瘫倒在细沙上,我的主人该喂食了。
我的主人会把食物放在笼外面,我啄开小小的门,然后把食物叼进笼子里。
我是一只被囚禁的鸟儿。
可能也是一只,主动被囚禁的鸟儿。
笼子以外,春暖花开,地面上浮动着遮着蓝色面罩的人们。血红的碧桃花落了满地,却少了一场安魂的祭礼,正是我们这些鸟儿的辜负,少了音律的浮动,白白葬送了一个多情的春天。
我叼着送来的食物,囚笼里的日子似乎也是一种爱的体现。每个主人都心疼自己的小鸟儿,怕外面的风雨伤害小鸟漂亮的羽毛、美妙的歌喉。只是桃花落了春红,太匆匆。
世上哪得安全法,不负如来不负卿?
所以,或许我只能做一只主动被囚禁的鸟儿。
……
14. 消失症
我们村的小 L 离乡多年,虽然在电子传媒发达的今天,我们还有网上交流的机会。但回顾她的面容,雾化效果总是伴随着电子屏幕在脑海中形成诡异画面。
不过多亏了小 L,我一个人独自生活也能知道一些最新讯息。
比如这场席卷全世界的消失症已经传递到我乡。她劈里啪啦打一堆字儿:“你快准备准备吧,多买点食物备一下,搞不好要封乡。”
我很有风度地嘴硬:“没事没事儿,咱们就这么小的地方,就这么点儿人,还能消失什么?”
虽说如此,但我老实地打开美团买菜。
抢一个,没一个,抢着抢着超市没了,再抢着抢着,外卖柜没了。
我咬紧牙关,背着花书包冲下楼梯。眼见着小卖部门口蜿蜒成行,从南到北。
黑漆漆的人影组成一长条的吞噬蛇,血盆大口咬下孤独矗立的小卖部,
鲜嫩多汁的西瓜,没了。
甘脆清甜的苹果,没了。
关键时候保命的方便面……还留下了老坛酸菜口味。
倏忽间,一个身着黑衣的人影插入连绵的长队。我连忙多眨几次眼睛,噫!好像有什么东西消失了,但他的影子愈发庞大起来,掩盖了那些消失的东西,迫使后面的人退了好几步。看来我的排队时间又要增长。
我挠挠脑门:不如让我也消失了吧。
……
18. 消失症后的花裙子与绿卡
去年买了条漂亮的花裙子,昂贵又精致,是能留下夏季印象的漂亮物件儿。
然而今年夏天,由于消失症的缘故,我失去了相机和一起聚众的朋党,同时也失去了很多本该存在的好风景。
人贵在自己给自己找乐子,我穿着坠着亮片的小裙子,扎了头发,戴上璀璨流光的头饰。我保证体面从容的自己展现出了人类对于消失症的云淡风轻。笑话,我们人类,见证过地裂、海啸、利维坦黑色的肚肠,怎么会被区区一个消失症打败?我仰着下巴,带着打饭盆走进绿意盎然的初夏。
突然一人大喝:“什么卡?”
我连忙小心翼翼地排出一枚绿卡:“我能……我能自行出行……”
然而一瞬间,绿色卡片消失。那人的大喇叭循环:“今天开始送饭,不能自己打饭了,快回去。”
怎么,才过三天,绿卡也消失了?
我茫然地缩回赤裸裸的手,细细簌簌的调笑声此起彼伏,像是成群结队的老鼠爬过阴暗的角落。我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身上,象征尊严的昂贵裙摆隐匿在空气中。原来我,身无寸缕。
然而我并不恐慌,环顾四周后,只是低下头窃喜,不停有人爆发出尖叫的声浪。
做硕鼠中高昂脖颈的天鹅只有被耻笑的命运,那么不如蜕下大家精心准备的皮,直面血肉淋漓。人类或许能够抵御天崩地裂,却依旧不会想到,消失症最可怕的后遗症是,互相怀疑的人心。
……
30. 5.10.K 与《孔乙己》
客栈之中,几位白衣义士容色端穆,脊背挺直。其中一人眸光掠过众人,冷笑一声,两张joker 力压全场,收走在座所有分数牌。
静默的客栈顿时爆发出一阵叫喊。
有的叫道:“孔乙己,傻人有傻福,一定是你太笨,竟又拿了两个王!”
失利之人更是高声叫道:“你是真的记不住规则吗?刚才你就该出,你竟偷偷藏了两个王!”
孔乙己涨红了脸,半晌嗫嚅道:“不记得,不记得,别凭空污人清白。”
然而哄笑声通过奇异的水管一路传导,1847 年在爱丁堡的贝尔若能见识如此水管,怕是能够更早地发明电话。门外传来一阵砸门声,孔乙己环视一周打开门。
“小点声!小点声!客栈里还有别人呢!还得在这儿上网课呢!”
几位义士噤声,送走绝尘而去的反抗者,谨慎地洗牌摸牌。孔乙己微笑着再次入座,上世纪他在鲁镇人人得以笑之,本世纪他将迎来最好的机会实现反击。奚落的声浪为着多数人而平息下去,孔乙己终于站在鲁镇的高空中,俯视安静的客栈。
曾经的鲁镇人民没了孔乙己依旧快活,不过此时却不见如此了。因着打牌最少得凑够四个人,这封控的客栈可不能失去孔乙己的存在。
……
42. 与齐天大圣争短长
孙悟空历经八十一难后成了斗战胜佛,性情和善许多,常承宝座谈佛论道。我作为他身边一个新飞升上来的小精怪,年纪轻轻,颇爱辩驳,时常得他教导。
我道:“敢问我佛,何乃自由?”
斗战胜佛拔下一根毫毛,一只新生的小猴子在他肉红的手掌上化形诞生。小猴一双眼睛瞪着看澄澈碧蓝的天空,漆黑的瞳仁懵懵懂懂。
我刚想开口,却被大圣打断。小猴在他的手掌上迅速长大,两腿一蹬,自如地蹦下圣佛的手掌心,嘴里叽里呱啦地念叨着,像阵烟一样冲了出去。
我连忙驭云跟上圣佛与猴,分花拂柳而去。没想到最终目的地却是王母娘娘的蟠桃园,小猴仿佛见了亲人一样双手搂上桃树,咔咔摘下两个蟠桃,咬开桃肉口中流涎。
我道:“弟子明白了,人生有个性,唯有释放个性才算自由。”
圣佛摇头,不时间南天门一员大将乘猛虎持铁索进了蟠桃园。正在大快朵颐的小猴立刻被天链擒住,天命使归,我不禁叹息:“可想纵有个性,也要听天由命。所谓自由,不过是铁链下的竞争。”
然而圣佛只抠抠耳朵,倒出如意金箍棒来,一声暴喝便吓走南天门猛将。
我不由崇拜起来:想我佛一路从东土大唐踏遍山河,取得真经归来,见证多少场天人相对,对这三千世界,自有一番独特看法。纵天命有数,我佛亦能胜天。
我无比热忱地看向我佛,我佛打了个哈切,把小猴提起来。
“总算找了个借口能吃新生的蟠桃了。”
孙猴子盘腿坐下,大嚼清甜桃肉:“你刚才说什么来着?”
……
56. 铁屋子里的宣言
我身在何处?
我看着自己的手,抬手对着被封锁的窗户。一只嗡嗡作响的苍蝇乖觉地立在我的手指上,我无比嫌恶地甩开苍蝇。
这是个铁板简易房,不同的是窗户外被铁丝拧出防止人逃跑的栏杆。我跑到门口,门上了锁,我怎么拧也拧不开眼前的小门。然而栏杆却轻巧,连我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弱书生都有能力将其掰弯。
逃生怎会如此容易?是否因外面狱卒众多?
我附到窗户上,看外面的样子。原来这是栋空心环形的建筑。一个人一个小格子,中间的空心广场上坐着一个人,手上是无数把钥匙。上课的时候似乎听某位老师讲,福柯所谓如何能够最高效率地看管犯人,便是如此。
上过学果真不同,我立刻明白环形广场的狱卒不过是震慑他人的障眼法。他明明就在大家眼前打了个哈切,阖上双目。此时我对身边伸头看热闹的众人道:“兄弟姐妹们,逃出去的希望就在眼前。我们眼前就这么一个狱卒,干掉他就是生天!”
不料更多声音传来:
“你谁啊?你有什么目的?”
“哪儿来的野小子!”
“隔离房等着放饭呢,别吵别吵……”
我被这些冷嘲热讽吓得瑟缩到不能见的角落。
那狱卒是否还在打瞌睡也不得而知,然而我已不知如何是好。若是等会儿狱卒放了一把火,是否大家会联合起来反抗?总之生在安乐乡,不见忧患事。我低着头看趴在我腿上懒懒的苍蝇,怔了许久,也未抖腿赶走其飞至窗户以外空旷的广场。
……
66. 动物园
北京动物园是我最喜欢去的地方,春夏秋冬,什么季节去都可以看到可爱的小动物。阴雨绵绵也好,烈阳万里也好,只要看到小动物我就会超级开心。
我趴在厚厚的玻璃屏障上,指着眼前的大熊猫:“你看,它超可爱,呜呜呜,怎么这么可爱,还会扭屁股呢……”
然而小弟兄并不作美,原来扭屁股是为了溜出一道水渍。我看着泚到水泥地上迅速被蒸腾干净的尿液,尴尬地笑道:“这样也很可爱!”
身后低沉的声音传来:“你觉得可爱的话,你就去吧。”
一只手把我扭进玻璃内,我张皇地望向四周,看了看自己短短粗粗的小腿:我竟成了一只大熊猫,这可是国家级保护动物。
我迅速接受了这个事实,想起电视上看到的那些憨态可掬的熊猫视频,装作很可爱的样子蹲在屏前卖萌。
俗话说干一行爱一行,做人时我就万分努力,做熊猫也得自食其力。
因为是个人的缘故,我的智力水平当然要高于在座的其他熊猫。喂养员最喜欢我,会给我偷偷多递几根我最喜欢的胡萝卜和小红薯。我总是拼命讨人欢心,誓死要在北京动物园大熊猫馆完成自己的内卷事业。
别的大熊猫都不太喜欢我,我是披着大熊猫皮的聪明人类,它们自然不喜欢我。但我既得了利益,当然不在乎别的大熊猫有何看法。
直到一天,我在观众面前继续表现自己的卖萌三连拍时没忍住打了一个喷嚏。
低沉的声音传来:“喂,喂。”
我扭头看向身边咬着竹子的大熊猫,它用巨大的熊爪挂着粗质纤维,盖住自己半张小面。
我安慰自己:一定是太累了,幻听了,可能是我太思念人类的生活了吧。
“喂,喂,出示一下核酸检测报告,以后打喷嚏时记得捂住口鼻。”
所谓的大熊猫一脸冷色,揭开自己的皮毛,原来它竟是那个饲养员假扮的!
我惶恐地看观众,惊讶地发现,原来观众披着人皮,露出黑白色的绒毛,而我呢,我披着大熊猫的皮,露出的却是一张不折不扣的人面。
看来,“动物”也只是相对性的概念啊。
……
81-82. 既济与未济
很多时候人想做什么,单靠意志是不行的。
比如现在。
我清醒地知道我在做梦,我强迫自己醒来。在这混沌的世界外,应该快到下午三点半了。只要我睡过头,就会醒不来。心脏平缓地跳动——我像是一条腻在冰碛物里冬眠的蛇。
我要醒来!
我拼命用清醒的意志唤醒沉睡的肉体,那些满布的血管和经络构成了堵塞的网络,流动的精神力并不能刺激神经,更无法教唆这尊可怜身体自立。我用尽全身力气,终于翻了一个身,然而压迫的心脏终于反应过来,开始猛烈地跳动,用以证明:你还活着!
谁来救救我,快来救救我。我的心脏跳得好快,我是不是要死了?
突然一只手推了推我的肩膀,我仿佛灵魂回体般,睁大眼睛看眼前的人:“小 X,你回来啦?”
她站在我床边,划开手机屏:“是啊,我下课了,四点四十,你点外卖吗?”
我坐起身来:“四点四十了吗,天哪,我睡了多久。我今天到底有没有课……”
她道:“诶呀,还想着上课呢!吃饭看电视吧,我看了个新电视。不是营销火的,真的非常好看。”
我拿起一瓶矿泉水,凉凉的水流灌进发紧的嗓子里:“看呗看呗。”
我窜下床,捧起手边的米粉碗,一瞬间有些糊涂:这是心想事成吗,我怎么没记得我有点过米粉呢。诶,学校门口的那家好吃的米粉不是已经倒闭了吗?
电视片头曲悠悠度过,大型电视连续剧共八十一集。我烦躁地对 X 说:“这么长,咱俩肯定看不完!”
她装作没听见我的发问,继续拉着进度条。我眯着眼睛看里面的人物,似曾相识。
半晌我道:“小 X,你成大明星啦?怎么还上电视了。”
蓦地电视屏幕灭掉,黑色的液晶屏上映出我的面容,我顿了顿。
这不是小 X 的脸吗。
我颤抖地伸出手来,我是谁,谁是我,电视里的是谁?
我在哪里?我是否像自己以为的那样清醒,谁控制了我的魂灵!我究竟是在现实,还是梦里?
突然熟悉的感觉传来,我闭上眼睛,再度睁开双目。
同宿舍的小 A 扭着我的肩膀:“X 姐,你是不是做噩梦了。”
我摸了摸留下的冷汗,吞了吞唾沫:“嗯……好像吧,我说梦话了吗?”
小 A 歪歪头:“你嘴里振振有词,神神叨叨的,我就听到一些:我、世界、控制。”
我揩一把汗水:“没事没事,我可能只是不清楚梦和现实的界限吧。几点啦?”
她道:“四点四十,你睡得够长的。吃不吃晚饭,咱们在宿舍看电视吃晚饭吧。”
我坐到她身边,半晌道:“不会……又看什么新电视吧?”
“看《甄嬛传》呗!”
我松了一口气,看来我已经真的醒了。我的意志终将战胜懒惰的身体,我终究会在梦里醒来。
她捧着米线碗,像只小松鼠一样鼓着小脸喝汤,我死死地盯着那碗米线碗。
屏幕悠悠荡开,熟悉的音律传入我的耳朵。
第八十二集,未济的长眠。
我冷静地吸了吸米粉,看着眼前与我同样的人脸,默默道:“一看这就又是一场梦,我平时可都是好好戴口罩的。”
后记
此间记录均为笑谈,无关映射、无关暗讽,若有印证,也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。我的意志在尖叫,我的灵魂在发酵,可每个午间我还在不停地进入梦境的怪圈,瘫倒在床上承受渡劫的绝望。醒来楼下树荫如盖,吆喝着“核酸检测”的喇叭还在不知疲倦地与蝉声和鸣,殊不知此也是一场大梦耶?
韶华易逝,岁月横流。总之,人有限的时间不该付诸于虚幻的乱梦,更不应该让它们成为束缚自己的魔咒。人生若梦,若将所有不快仅作一场噩梦,想必八十一难,也不难闯荡过去。总之,明天还是一个崭新美丽的明天。
(责任编辑:程意涵)